2009-11-23

老大难(定西孤儿院纪事之二)

  甘肃生产兵团始建于1964年,它在初创时期曾经明文规定:初到农场的知青(包括六八年以后来到农场的知青)三年内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不准探亲。但是到了七十年代,领导发现许多大龄知青成了老大难——许多二十四五岁到三十岁左右的知青,还在打光棍。原因是知青中男多女少。这个问题成了制约农垦事业发展的重要因素:这些没有家庭的人不安心边疆建设总想着回城市。为此,兵团出台了一个解决老大难问题的政策。凡农场知青——不论男女——能从外地找到配偶的,其配偶可以调来兵团农场并转为正式农业工人。这项新政策的确使不少“老大难”受益,我的好朋友王斌就是其中之一。
  王斌是来自定西专区孤儿院的孤儿,已经二十五岁,还没有女朋友呢。我曾经说过他:你是想打一辈子光棍呢,还是不安心河西建设想回你的定西呢?他听了我的话苦笑着告诉我,他刚到农建十一师十一团——原靖远五大坪农场——不久,通渭县老家的亲戚就张罗着要给他说媳妇,他告诉亲戚,农场有个三不准。而调到玉门镇饮马农场工作之后,这边的女青年看不上他。听了他的话,我同情地点头。还真是这么回事,他在定西孤儿院读过五六年书,但始终没升到小学三年级,不光是城市来的女知青看不上他,就是孤儿院来的姑娘对他也不屑一顾。他不光文化水平太低,相貌也不及——又瘦又小,对姑娘们没吸引力。
  他在场部赶马车,经常给我们商店拉货,我认识他几年了,知道他有一个不堪回首的童年。1958年,引洮工程上马,他大被生产队派往引洮工程的渭源工地劳动。这一年的六月全家人进了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吃饭,家里不叫冒烟,队长叫把粮食交到公共食堂去。他大当时三十出头,是农村的积极分子,上边叫往食堂交粮,就一颗粮食也不剩地都交出去了。当时爷爷说,家里还是存下几斤吧,防备荒年。他大说,都人民公社化了,吃饭不要钱了,就要过上共产主义的日子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能闹灾荒吗?真要是天旱了,冰雹打了,国家的火车欧的一声吼,粮就拉来了,你还怕没吃的吗?粮食交到食堂,他大就上引洮工地去了。但是谁也没想到,这年没旱没涝,人却饿肚子了:劳动力都上洮河去了,炼钢去了,粮食淌到地里了,洋芋也烂在地里,国家还要收公粮收征购粮,食堂没粮吃了,只是煮些麸皮汤汤叫大家喝,国家的返销粮不见影儿。这样的日子凑合到五九年夏季年老体弱的奶奶就饿死了。

  他大也从洮河工地跑回来了。原因是民工吃的粮食供应不足了,民工们也吃不饱了,面黄肌瘦干不动活了。由于他大是跑回来的,队长还不给他大汤喝,他大就只好匀着喝家里人的那份糊糊汤。这无疑是给挨饿的一家人雪上加霜。他大回来后队里还连续批斗,炒豆子(注1)。结果他大的内脏叫人打伤了,从此一病不起,旧历九月份食堂停火的第三天就去世了。
  这时家里就剩下爷爷、娘、两个妹妹和王斌自己了。接着更大的灾难就降临到他的头上了。
  他大去世后一个月,大妹妹就殁了。那时全家人吃树皮吃谷衣,填肚子。吃这些东西肚子胀得很大,排泄不下来,他和两个妹妹解手的时候,娘拿筷子一个人一个人往外掏。一天下午,娘正给他掏着呢,大妹妹说她的肚子也胀得不行了;娘说自己把(注2)去,大妹妹就去茅房了。天黑要睡觉的时候,娘说,芹芹这半天哪去了?找来找去,在茅房里找到了:大妹妹在一堆灰上趴着,已经硬硬的了。娘抱着大妹妹哭了一场,用一团豌豆草裹上抱出去撇在山沟里了。他们家乡的习俗是未成年的孩子不能起坟,要叫自然腐烂或者被动物吃掉。那时候爷爷已经外出讨饭去了。娘把大妹妹撇了之后就像是魔障了,除了挖草胡子、拾地软儿给他和小妹妹拾掇吃的,就痴呆呆坐着,经常自言自语:不得活了,咋办呢……结果又出事了。
  大妹妹殁了之后半个月的一天早晨,他醒来后发现娘不见了,五岁的小妹妹也不见了。
  他好奇怪,头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娘还在煤油灯下给他补棉裤哩,半夜里他醒来一次,还问过娘一句:娘,你咋不睡呢?娘说了一句你睡你的,他就又睡了。
  他以为娘早早儿就带着妹妹挖草胡子或者撅蕨菜秆秆去了,找吃的去了,就在炕上坐着,等娘回来。
  太阳已经西斜了,娘还没回来。他等得焦急了,肚子也饥饿难忍了,就穿上鞋走到门口去看。从大门口往巷道的两头看,没有娘的影子。他又往村口走去。
  在村口,他遇见了要出门拾地软儿的段家大娘。大娘问他:土宝宝,你做啥去?他没事的时候总在土堆上玩,搞得土头土脑的,人们就在他的乳名前加了个土字。他回答,段娘,你看见我娘吗?段家大娘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土宝宝,你找你娘咋哩?他说,我娘一早就出门了,不知上哪了,饭时候(注3)过了,还没回来。段家大娘说,土宝宝,你不要等了,你娘回不来了。他有点疑惑,说,我娘哪去了?咋回不来了?段家大娘说,我的娃,你娘没给你说吗?他到旁人家去了,再不回来了?你快家去吧,不要等了。他更不明白了,说,我娘到旁人家做啥去了?她咋就不家来了?段家大娘说,瓜娃子,你娘给人家当媳妇去了,再回不来了。你快家去,找你爷爷去吧。
  听说娘给人家当媳妇去了,他一下子就怔住了,继而大哭了起来。这不是天塌下来了吗!
  王斌跟我述说往事的时候我问过他:以后你就进孤儿院了吗?他说没有,那时还没有孤儿院,我跟着爷爷过。我们家就剩爷爷一个大人了。爷爷还靠不住,爷爷那时候已经不在家了,他自己讨饭去了。我娘走的那天,爷爷就在外头讨饭,没在家。我爷没有走远,就在通渭县城里讨饭,过上十天八天回来一趟。回来也指望不上,全通渭都挨饿呢,他能把自己混着饿不死就不容易了。不过也有时候拿回一个两个洋芋来给我吃,住一夜第二天就又走了。我问,那你怎么过日子?回答,村里的人看我孽障,东家给一口汤,西家给一口汤,再就是在麦场上抖麦草,拾粮食颗颗吃。我娘走的那天,我回到家哭了一场,就到麦场上拾麦颗颗去了。我问他:以后你见过你娘吗?回答,见过,我娘改嫁的人家就在我们村里,有时在路上就遇到我娘。我觉得惊奇,问他:你们在街上经常遇到呀,那见面时怎么办呀,你叫娘吗?他回答叫。我问你娘什么态度?他回答,我娘看见我就叫我问我吃饭了吗,叫我到那个家去。我不去。我娘就哭。我妹子也叫我,我也不去。我妹子小,瓜着哩。我问,你怎么不去呢?他回答,我爷不叫去。我爷每次讨饭回家来都跟我说,你大没了,你娘就跟了人家,不要你了,是个没良心的人,心狠,没情没义。你见了再也不要叫娘,不认她。我觉得我爷说得对。我说,那你还叫娘呢!他说,忍不住嘛!我娘见了我就喊宝宝,我躲,她就追,追上了问,爷爷回来了没,爷爷讨上饭了没,给我吃不给。我要说爷爷没讨上饭,她就哭,就叫我去那个家。我不去,她就哭。有时候一看见我就哭,一句话没说就哭。有时候哭得我也心酸,但我不哭。我说,你应该去嘛,你去了你娘能给你点吃的。他说,我不去。我恨她,她狠心不要我了,我还到她那个家去吗?我要有志气。
  我还问过王斌:你娘改嫁的那个男人家庭条件好吗?他回答,好一点,但也不怎么样,就是饿不死人呗。那男人是光棍,四十岁的样子,家里没负担,能把我娘我妹子养活了——大男人,总比妇女有办法一点儿。
  我还问过王斌:你娘到你家来过吗?他回答,不来。我们农村的风俗,跟了旁人的妇女不能去原来的婆家,去了人骂哩。
  我记得还问过一些问题:你娘旧历腊月改嫁,到你进孤儿院,还有两个月——通渭县成立孤儿院据我了解是到了六零年的旧历正月底二月初,这两个月的时间,你怎么活过来的?据我了解,这两个月政府没发放过一斤救济粮。
  抖麦草,拾粮食颗颗。村子里有十几个娃娃抖麦草。我们把生产队麦场上麦草、豌豆草、谷子糜子草垛垛翻遍了。有时一天能抖出一二两,有时一颗粮食也抖不出来。有一次草垛塌了,把两个娃娃压死了,也没人来找,没人来救一下。后来,一个亲房二叔找我来了,说榜罗公社有个儿童孤儿院,收娃娃的,我领你去,看人家收不收你。我跟着二叔去了,二叔跟人家说我大饿死了,娘改嫁了,爷外出要饭了……人家把我收下了。
  王斌在榜罗公社孤儿院生活了两年。这两年中吃国家的救济粮,一天半斤。到孤儿院第二年,孤儿院给孤儿们发了课本,有老师授课,但他饿得心急,课堂上坐不住,经常跑到街上去找吃的。有时候混到粮管所给各大队和生产队发放救济粮的地方,偷着吃政府从外地调拨的红薯干,有时在街上拣别人扔掉的西瓜皮吃,看见别人扔掉的桃核,拾起来塞进嘴里嗍别人没吃净的果肉。只有过年的时候,二叔来孤儿院接他回王家岔村住两三天,和爷爷见个面,然后又回到孤儿院。两年后榜罗公社孤儿院的孤儿合并到了通渭县孤儿院,这时供应的粮食多点了,但还是吃不饱。在通渭县孤儿院一待就是三年,但他连三年级都没升上去,就因为肚子饿,没心思学习。六五年通渭孤儿院撤消,他到了定西专区孤儿院的靖远河靖坪分校,半天劳动半天上学。这时口粮增加到一月二十八斤,但仍是饿得难受。到六七年一月被农建十一师十一团招工,才吃饱了肚子。兵团农工的口粮是四十五斤。
  在通渭县孤儿院,他回过一次家,也是二叔来接他去过春节的。从榜罗公社回过两次家,两次他都躲着没见娘。他从心底里就不愿意见她。两次回到家中,爷爷总是耿耿于怀地对他说,他娘坏良心了,他大去世才一个月,就把娃娃撇下走了,差点把王家搞得断了香火。他倒是没想过什么香火不香火的事,他想的是娘不管他了,他连谷衣、荞皮都吃不上了,差点饿死。他去拣麦颗子,差点叫塌下来的麦草压死。他晚上睡觉,炕是凉的冻得他睡不着觉,挨不到天亮。受的那个罪!所以这次从通渭孤儿院回到家中,他依然不愿见娘。倒是娘想见他。初一的那天,他给村子里几位从六零年的大饥荒中活过来的并且当年给过他一勺汤一口谷衣炒面的老人拜年,——他已经十四岁了,知道感恩了——当他在村口的段家大娘家拜年时,段家大娘问他:你不看一下你娘吗?他果断地说不去。段家大娘说,土宝宝,你的娘可是没忘了你呀。不管哪一次说起你都淌眼泪。他对段家大娘说,她还知道淌眼泪?知道淌眼泪,那时间把我撇了!段家大娘说土宝宝,我的娃,还有儿子跟娘记仇的吗?你知道不知道你娘当年走的时候想把你也带走的事吗?是你爷和二叔不叫你娘带你的,说她把你带走,王家就没后人了。
  段家大娘说着话,就打发她的小丫头说,去,把你土宝宝哥哥的娘叫来,就说我叫她的,到咱家来。土宝宝,你们娘母子就在我家里见上一面,不要叫你的爷爷知道。知道了那老汉还骂我多管闲事呢。
  王斌说,不要叫,我不愿见她。但段家大娘的小姑娘已经一溜烟地跑走了。于是他站了起来说,大娘,我走了。他确实不想见娘。他知道感恩了,但他的爱憎也更分明了:他恨娘,娘抛下他到旁人家去,不仅是不爱他,也是对大的侮辱。他嫌难看!但段家大娘拉住了他的袖子说,土宝宝,你听大娘说句话:你娘昨晚上就到我家来了,她前天就知道你回家过年来了,她叫我给你传个话,她要请你哩,请你到她那达吃一顿饭去。他使劲儿挣开了段家大娘的手,大声说,不要拉,大娘你不要拉,我不见她,我也不吃她的这顿饭。我没饭吃的时候她不管我,我现在有饭吃了,她叫我吃顿饭去!我缺这顿饭吗?你告诉她,我不认识她这个娘,她早就没这个儿子了!他拉开门噔噔地走出院子,又噔噔噔地向自己家走去。
  但是,他走过段家大娘的院墙,拐上去自己家的街道时,他娘已经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了。她娘急匆匆地朝他迎过来,他已经避不开了。他站住了,略一踌躇,便朝着身旁的一个巷道走去。他想躲开娘。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很熟悉的这个小巷道在他去通渭的两三年里被这里的人家堵上了。他走了一截,突然发现这是个死胡同。情急之下,他去敲一家人的院门,他想进到人家的院子去。然而门还没开,小脚女人奔跑时特有的那种咚咚的脚步声已经响到他身旁了。他从小就听惯的那个亲切的嗓音带着哭声说:
  宝宝,我的娃,你就这么恨我吗?连见也不想见我?
  他没回答。他背对着娘,继续敲门。娘继续说:
  我的娃,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已经两年没回家了,我想,今年你一定要回来一趟。我等呀,等呀,把你等回来了。走,家里去,我把面都擀好了,到家里吃一顿饭去。
  他仍然不说话,面对着院门,低着头。他已经听见院子里有人来开门的脚步声了。
  走呀,到家里吃顿饭去呀。娘又说。
  但这时那个院门哗啷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他熟悉的一个出了五服的叔叔。叔叔看见他说了一声呦,土宝宝来……而叔叔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走进院去,把门从里边一关。他隔着门大声说:
  谁稀罕你的一顿饭!
  门外传来他娘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自从那次见过娘之后,王斌已经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他来到饮马农场也已经五年了。他在场部直属一连当农工,种地,浇水,收割和播种,后来又赶马车。他跟我说过,他一点也不想老家——通渭县榜罗公社王家岔村。
  但是,1974年的冬闲季节,王斌请假回故乡去了一趟。临走之前,他来商店买点东西。他隔着柜台倾着身体伸长了脖颈,把嘴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能不能给我扯两套衣裳的凡尔丁!凡尔丁是这几年的时兴的化纤面料,不如毛料的华达呢贵重,价格一公尺十几元钱,但做裤子穿又结实又洒脱,还不起褶,就像是毛织面料。是农场干部们最爱穿的面料。我们商店从兵团的批发站进货时有配额的,一次才进一疋也就是三十几公尺。这一疋凡尔丁进来之后要给场部的干部们留出一多半,剩下的平均分配到几个连队,下一次再进来一疋再分到另外几个连队。一个连队一年就分上一两次三四公尺,只够两三个人做裤子的,根本就论不到连队的农工头上。现在他却要一下子买两套衣裳的!一条裤子一公尺二十公分,上衣要一公尺四五十公分,两套就是五六公尺呀!我说他,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他回答给丈人和丈母娘买的!我惊了一下:找下媳妇了?他说不是解决老大难吗?我二叔请人在老家的牛家大湾说下了个姑娘,过春节回去相亲,顺利的话,过完年就领回来。我替他高兴,便冒着被商店主任批评的风险给他扯了五点五公尺。当然,为此我克扣了下边几个连队的分配指标。
  他还买了三丈平布,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那些布票。他说平布便宜,是给未来的媳妇家的其他成员的礼物。
  过完年他领回来了一个土得掉渣的姑娘,但身材和脸蛋漂亮至极,农场里六十年代来的女知青无人可以匹敌。那姑娘才十八岁呀,刚够领结婚证的年龄。回到农场他来商店看我,还掏了一把糖给我。我也表示了对他的祝贺,说了几句鲜花插在牛粪的笑话,然后就问他:怎么把人家姑娘骗来的?他详细地跟我讲了说媳妇的过程:一到家,二叔就把媒人叫来了,媒人说,相亲要准备四百元的礼钱。四百元的礼钱拿不出来,事情就干蛋(注4)!没相(注5)!爷爷七十岁了,多次写信催他说媳妇,这次看他真的要说媳妇了,便坚决果断地说,那就拆房子,卖椽子!但他不同意,说,见完丈人再说。于是在媒人的带领下去了牛家大湾,见丈人。丈人问,你在那里工作?他回答在玉门镇。问干什么工作?回答种地。问一个月挣多少工资?回答,要说挣钱,一点情况没有,一月才二十几元,将将(注6)能吃口饭。丈人听他这样回答,说,好,好,你这个人说实话,不胡吹冒聊,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接着丈人又说;你把你的情况细讲一下。他就说,我从小就没爹没娘,在孤儿院长大,现在一个月挣二十几元钱,一级农工。我把你的姑娘领去,领导安排个正式农工,也就是二十几元的工资,也将将能吃个肚子。媒人说你们要四百元钱,我是办不到的,你们看这事怎么办?丈人没直接回答我,而是把脸转向媒人:这娃娃的家境不好,可怜巴巴,但为人老实,是可靠人,事情就这样办吧:我们不要他的钱,叫他把姑娘领走吧。不过这事情是要姑娘同意才成哩,叫姑娘看一下你,你也看一下姑娘。看姑娘就是吃饭的时候叫姑娘给我们上饭,姑娘就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姑娘。回到家中,媒人问我同意这门亲事吗?我说同意。媒人说,丫头同意,你也同意,这事情就好办了。于是正月十五二叔陪着他去了丈人家,把一套衣裳的凡尔丁给了姑娘;姑娘不要,给她妈了。三丈平布给了丈人,说是给丈人家一人一件衣裳的礼物。这天就把姑娘领回家了。又过了三天,就回农场来了。
  王斌花了不到二百元钱娶个媳妇,我替他高兴,但有件事如骨梗喉,不吐不快——我问:你这次回家娶媳妇见你娘没有?
  他回答:
  把媳妇领回家里,我就跟爷爷说了,我要看一下娘去。爷爷不同意,说饿死人的年头你娘把你撇了,跟人走了,娘母子的情早就断了。你看她做甚?我跟爷说,爷,我是我娘养下的,不是石头缝里憋出来的,我娶了媳妇,不见我娘情理不通。爷不出声了。过了一天我就去我娘的家了,拿着那一块凡尔丁的料子。我临回家买了两套衣裳的料子,当时没跟你说,一套就是给我娘的。十年没见我娘了,我想了很多,娘千错万错,一件事没错,她养下了我,她就是我娘。这次回去我要认我娘。进了我娘的家,我叫了一声娘,我说我看你来了。我娘正在院旮旯里喂猪,看见了我,听见我喊她,啪哒一声,手里端的猪食盆掉在地上了。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双手蒙住了脸,放声大哭。接着又蹲下了。我娘哭的声音太大了,哭得站不起来,惊动了她到那家后生的娃娃;娃娃们都出来了,那个男人也出来了,站着看我;大儿子去拉我娘,说娘不要哭啦。我娘还是哭,哭着说,这是你宝宝哥,你们不认识吗?叫哥!我娘改嫁后生了两个男娃一个女娃,三个娃都叫我哥,然后就把我娘搀起来了,进了房子。在房子里,我娘的眼泪擦不干,说不出话来。那个男人就说,你娘知道你回来了,也知道你娶媳妇了,想去看你,又怕你不认。这时候我也哭了,我哭着说,娘,那时候我小,不懂事,伤了你的心了。事情全怪我,你不要哭了。娘又大哭起来,哭着说,娃娃呀,不怪你,怪娘,全怪娘呀,娘后悔了一辈子,可又没办法……我娘哭呀哭呀,哭得止不住,我也大声哭了一场。等到娘哭罢了,我也哭罢了,我跟娘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今天你到那边过去一下,看一下儿媳妇去。我娘去了。我娘进门没去上房,直接进了灶房。她不好意思见我爷。我爷也没出来见她;我爷的思想还转不过弯子来,不愿意见她。那时我二叔一家人和爷住在一搭,二妈正好在灶房做饭,二妈跟我娘说,大嫂子你先坐下。今天宝宝结婚,来客人哩,我顾不上你,待完客我们再说话。我娘听说待客,袖子一挽就帮着二妈做起饭来,收拾这,拾掇那。我说娘,你不要忙了,今天你是婆婆,媳妇要见你哩。说着话,我把媳妇叫来了,对她说,这是我娘。媳妇叫了声娘,就要跪下磕头,我娘拉住了,没叫磕,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她从胳膊上抹下来一个银手圈(注7),套在媳妇的手腕上说,丫头,我也没有啥给你的,这是宝宝他爸给我买下的,旧的,你戴上吧。
  这一天我娘一会儿难过,一会儿高兴,在我家待了一天。晚上吃完了饭,看院子里没客人了,才回那个家去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往公路上坐班车,要到通渭城里去赶长途汽车,天不亮就起床了。刚起床,就听见有人敲门。一开门我娘进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煮熟的鸡蛋。我说娘,你拿鸡蛋做啥?娘说,娃娃,这是家里攒下的几个鸡蛋,你们上路吃。说着话,她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沓子钱塞在媳妇的手里:丫头,娘穷,就这几十元钱给你,你扯件衣裳穿。钱我没叫媳妇拿,鸡蛋我收下了,我们就回来了。


  1979年知青返城,我也回城了。今年,我又回到饮马农场旧地重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总是想起河西走廊,想起夏季绿草如茵的原野,也想起冬季里飞沙走石尘土飞扬的戈壁滩……我想,再回去看一眼吧,老之将至,过几年可能就去不了啦。人都说这叫知青情结,就算知青情结吧。我又见到了王斌,老了,原先长的娃娃脸,现在前额上有了很深的抬头纹。身体有点发胖了,肚子往前挺着。七十年代中期,他以老大难找的媳妇也不那么水灵了,但身材还是那么好看,见了我还是那么羞涩。老朋友见面格外亲切,他叫我到他家吃饭,喝完了一瓶饮马农场生产的饮马大曲。饮酒之际,他告诉我,1980年他回过一趟通渭,和媳妇去看丈人丈母娘,也去看了他娘。他说,那年进了娘的家,她娘擀的臊子面。他和媳妇在娘那儿住了三天,娘高兴得很。那年他的儿子五周岁了,名字叫田田。他娘抱着田田满村子转,逢人就说,看,这是我的孙娃子!名字叫田田!
  那天王斌还跟我说,我去看娘,那个男人对我也热情得很,跟我喝酒。喝酒的时候,娘在一旁哄孙娃子玩,我就问娘:家里咋的个相(注8)?我娘说好了,吃饱了。娘又问我:你那里咋个相?我说好着呢。娘说,好就好。你看,那时候一家人散了,现在一家人又起来了。
  后来还回过两次老家,一次娘给那家的小儿子娶媳妇,一次是嫁姑娘。嫁姑娘的那次,我提出要把娘接到饮马农场来,想叫娘在这里养老。可那家的儿女们都反对,说你把娘接走了,人们说闲话呢,说我们不孝顺娘。没接成。

作者:杨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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